第三届张枣诗歌奖获奖者杨子诗选
评语:
杨子以他的激情并以他尖锐的呼喊与这个古老帝国的现代文明紧张地对峙着——在工业崛起的城市与礼俗没落的乡村之间——他企图以“火焰般的诗歌”来拯救遭受科学、物质、利润等多重现代性因素挤压下的孱弱灵魂。其敏锐的体验、无望的绝叫、宏大的悲悯及鲜明的表现性风格,在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个人化诗歌写作潮流中,独树一帜,并彰显了永恒的人道主义价值。因此,我们决定将第三届张枣诗歌奖授予他。
灰眼睛
蓝色的乌鸦,在穷人的天井里歌唱,
雨,在瞎子的灰眼睛里闪光,
铁锤把虚空敲响。
如果一只燕子称得上春天,
如果整个大海是某人的一滴泪。
风啊,把女孩压抑的蓝布衫掀起来吧,
让世界看看
她们有着多么无辜的肉体,
多么无辜的欲望!
1995
撒在哑巴舌头上的盐
黄昏,那些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树
像一群悲痛的哑巴打着奇异的手语。
河流在我们头顶轰响,
四周的建筑像魔鬼的旅店,
等着我们投宿。
越来越黑了。
我睁大了眼睛,
徒然地要辨认出
大地上种种乖戾的细节。
河流轰响但是看不到流水。
鱼的喊叫越来越微弱。
在更深的黑暗中,
一扇铁门缓缓关上。
远方闪烁的星星,
撒在哑巴舌头上的盐。
1995
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
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
水泥厂,加油站,阴影带着可疑的气味压住一亩一亩冬麦。
土地,被遗弃的母亲,吃了太多农药,脸色蜡黄。
光秃秃的小树林里,
斑鸠的叫声,仿佛临终呼喊,
令人胆寒的虚幻。
风暖了。空气中淡淡的氨
是这个农业国度最后的一点点气味。
一头猪冷漠地跟在汽车后边,走进傲慢的城市。
唉,命运终于给了严峻的安排——
当思乡的斑鸠从光秃秃的小树林飞走,
它揪心的叫声会让一亩一亩冬麦因悲痛而生锈,死掉。
1996
霜花
饥饿喂养了四周的黑暗。
我们的饥饿,
正义的饥饿。
形同鬼魅的树
转眼就会扑过来,
把我们不爱的果实
硬塞进我们的喉咙。
窗玻璃上的霜花
太美了,
仿佛在诱惑我们
去死。
太美了,
深渊般的天空,
我会从爱人胸前爬起来,
纵身扑进你的怀抱。
1997
胭脂
车过广州大桥时,
我瞥了一眼身边的孕妇
和窗外死去的河流。
一个清洁工
在打捞河上漂浮的垃圾,
像是给死者整容。
他们在城北建造意大利风格的建筑,
他们在城南种上非洲棕榈,
草坪也做好了,种籽是德国的。
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啊,
八百万人做着一模一样的梦:
钱,钱,钱!
而钱不过是抹在
他们死去的生活上的
胭脂。
2000
卡在喉咙里的刺
今夜,谁在村里走走停停,
望着失魂的母鸡和冰冷的烟囱,
想到父亲的命运,自己的命运,热泪盈眶?
今夜,谁穿过麦地和祖坟,
两手空空,像个幽灵,
不敢让人看见?
奇异的光环在寒酸的屋顶升起。
田野,池塘,仿佛被恶意罩住。
哦,连鬼火都不光顾这片土地!
祖国!你是他们的尴尬,
你让他们排了那么长的队,
领取贫穷和羞愧!
在夜色中闪光,
穷人的牙齿,
穷人鼓胀的肚子。
他到家了,无人迎接,
他走进漆黑的屋子,
像孤魂野鬼。
池塘闪着蓝色的寒光,
和他一起钻进冰冷被窝的
只有压低的啜泣。
你在他喉咙里,祖国!
你是卡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
让他从头到脚那么难受!
2000
死月亮
在堕落的人世上方,
在银行大厦的尖顶,
月亮又来了,
神情哀伤。
再也没人向它投去深情的一瞥了。
在金碧辉煌的工业制品中,
它普通得像一个肮脏的足球,
一张相貌平平的女招待的脸。
我们回忆起早年的激动,
回忆起颤栗的爱情
曾被它镀上银质的光辉,
竟然有些懊悔。
不再有神经的悸动,
不再按它暧昧的指令行事,
不再受它刺激,分泌出伟大而愚蠢的冲动,
在这个月亮最受崇拜的国度,月亮已经死灭了。
2001
契诃夫书信
(1890.6.29 致妹妹)
“我正走进一个怪异的世界。
这里的苍蝇很大,
这里为了一丁点事
就会人头落地。
白天,野羊游过黑龙江,
夜里,荧光闪闪的昆虫
在我们的船舱里飞。
同船的契丹人宋路理
整夜都在说梦话。
吸了太多鸦片,他醉了。
早晨他开始吟诵扇面上的诗。”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