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东县的市场里有许多人贩卖打死的候鸟。
猎鸟者在黑夜中捕猎。
来自湖南、江西的猎鸟者开着车，扛着枪来到湖南桂东捕鸟。被枪打伤或打死的候鸟售价很低，用枪捕鸟，更大程度上成为了猎鸟者的“娱乐活动”。本版摄影/李锋
每年谷雨时节，数以亿计的候鸟，在湖南和江西附近的群山中作短暂停留，然后乘着山谷间强劲的气流飞越高山，飞往北方避暑。秋分时，再原途折返，飞往南方避寒。
2012年10月21日下午5点，天气不太好，雾蒙蒙的似乎要下雨，湖南省新化县维山乡三联村的村民小王(化名)抬头望了望远处云雾缭绕的山顶，叹了口气，继续在村子的集市百无聊赖的闲逛。
如果不是最近“风头正紧，政府抓人抓的厉害”，小王是没有时间闲逛的，这样的时间和天气，他本应该准备好了干粮和工具，和同伴们一起登上观音山山顶，开始他们每年两季的例行工作——打鸟。
小王所在的村子位于雪峰山脉东缘、涟邵盆地间的观音山脚下，尽管这里“七山一水分半田”，是全省三个人平均耕地最少的区域之一，然而由于特殊的地形和气候，这里成为了我国内陆候鸟迁徙的第二大“千年鸟道”，也养成了当地百姓打鸟的传统习惯。
传 统
新化县地处湘中腹地，资水中游，是湖南省的重点林区县、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也是春秋候鸟迁徙通道和重要栖息地。
全球每年有数十亿只候鸟进行洲际迁徙，每年清明至谷雨，来自东南亚、新西兰等地的候鸟由南往北迁徙；立秋至霜降，内蒙古、西伯利亚等地的候鸟由北往南飞，经东、中、西三路飞往南部地区越冬。
这些候鸟迁徙的8条迁徙路线中，有3条经过中国。
这些南来北往的候鸟，会在湖南和江西附近的群山中作短暂停留，然后乘着山谷间强劲的气流飞越高山，继续迁飞。年复一年，于是湖南、江西等地成了从中部路线南迁候鸟必经的“千年鸟道”。
而选择靠山吃山的当地百姓们，几十年如一日地演绎着雁过拔毛的故事。甚至在进山的公路两旁，一些农家院的招牌都是白鹭缘农庄。
在新化流传着这样的谚语：春分飞白鸟，白露鸟团圆，重阳不打鸟，一年就过了。
由于公路不通，交通不发达，当地经济落后，村民贫困，少有肉食，候鸟的迁徙为村民带来了难得的荤食，上世纪70年代，当地甚至曾流传“养鸡不如打鸟”的口号。当地甚至有个习俗，小孩断奶之后第一顿饭“开斋”就是吃鸟肉，喝鸟汤。
更残酷的做法是，活鸟的嘴被捆住，一根根羽毛被拔掉，这种“凌迟”方法源于当地一个传说——活鸟的血，大补。那些遭遇厄运的候鸟，如果一枪毙命，会被制成鸟干，为馈赠佳品。
出租车司机吴师傅对法治周末记者说，每年这个时节，山里的亲戚都要给他打电话，邀请他到家里喝酒吃鸟。
“打鸟就要在晚上，而且要等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小王告诉法治周末记者，这是维山乡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经验。
而之所以选择晚上打鸟，是因为候鸟的夜间迁飞，完全依靠星辰导航，利用这一习性，山坡上捕鸟者点起的灯光，会使候鸟误判方向而被打落。
打 鸟
每到这个季节，维山乡的村民们都忙活起来，虽然眼下正是村子里水稻的成熟季节，但是相对于打鸟来说，后者显得更重要一些。
和上山打鸟的大多数人一样，小王也知道打鸟“政府要抓的”。尽管白天在田里割了一天的水稻，但还是不能阻挡他上山的脚步，“白天割稻，晚上打鸟，辛苦些，但是不能错过了时节”。
湖南省林业厅“关于禁止猎捕野生鸟类的通告”一年前就发布了，因为一改过去多“行政处罚”到“猎捕20只都将予以刑事立案”，该通告被认为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但是这样的通告和上百年的传统与巨大的经济利益相比，威力并不大。
小王介绍，一般到傍晚，村子里的车辆络绎不绝，唯一一条进山的不足五米的马路上挤满了摩托车和越野车，许多人都带着长长的竹竿，那是打鸟的工具。
小王也是其中的一员，他的工具很简单：竹竿、鸟哨、鸟笼。“主要是自家吃，吃不完的就在市场上卖了。”由于最近管得太严，小王并不敢在市场上公然卖鸟。
而全家老少，在这个季节，分工极其明确，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上山打鸟，老人和妇孺负责卖鸟，在新化县街头，法治周末记者看到卖鸟的多为老人和妇女。
“我的工具远比不上那些专业的捕鸟人。”小王所说的专业捕鸟人，是一队一路跟随候鸟南迁的人们，他们分工明确，设备高级，猎枪、火药、铁砂子、强光灯、电瓶，应有尽有。
前两个月，小王几乎每晚都会上山，“几乎不睡觉的”。就在观音山与茶亭界之间的毛坯路上，有时甚至不用竹竿，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就往自己的麻袋中塞进了6只中白鹭2只池鹭。
湖南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动物学教授邓学建对法治周末记者说，每年的清明至立夏和夏末初秋都有大批候鸟迁徙路过或停留于此。已查明的鸟类有95种，其中候鸟44种，留鸟51种，候鸟中有国家级保护鸟类11种。
“天鹅、白鹭、丹顶鹤、中华秋沙鸭这些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都在迁徙队伍当中；其他如松雀鹰、赤腹鹰、灰背隼、褐翅鸦鹃、草鸮、雕鸮、斑头鸺鶹、红角鸮、绿头鸭等候鸟，占国家鸟类保护种类的14.8%。”邓学建介绍。
村民们并不清楚鸟类的品种，这些过境的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被他们以肉质是否鲜美为标准，简单地分为长嘴和短嘴，长脚和短脚。
“长嘴、长脚的野鸟出肉率低、肉质略带腥味，制成鸟干后卖不起价；而短嘴、短腿的野鸟则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最贵的鸟能卖到65元钱一斤，最便宜的也要25元钱，如果运气好能打到一只天鹅的话，就能卖到600元钱。”小王向法治周末记者介绍着候鸟价格。
按当地“啪啵38元一只”、“鹭鸶一只过100元(活体)”的“市场价”，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小王就有了将近800元的收入。而“专业捕鸟人”一晚上在山上的时间远远不止两个小时。
对于大部分偶尔参与、且打得不多的人来讲，主要是“自己吃”或者“给人送礼”，而对那些打得多的人而言，主要意图则是“卖钱”。“只要能把鸟带下山，收鸟人(以冷水江、新化等地的人为主)的电话会主动打到你那里。你有多少，别人就收多少。”
正是由于“不愁卖”，几乎所有的打鸟人都梦想着自己能多打一些。一晚上近千元的收入，在这个农民人均纯收入不足千元的山区，那意味的是，实实在在的，比别人更好的生活。
上个月，在眼看着林业局和森林公安抓走了几个捕鸟人之后，小王和村民们知道打鸟原来是违法的，至于违反什么法律，他们并不清楚。抓了候鸟的后果，他们更没有想太多，流传已久的靠山吃山的习俗，让他们认为，途经的候鸟，是大山对他们的馈赠。
保 护
作为候鸟迁徙的“终点站”，中国候鸟栖息地的保护早已受到重视。世界自然基金会(WWF)长沙项目办主任蒋勇表示，经过近30年的保护区建设和20年的湿地保护宣传，直接猎杀候鸟的现象在洞庭湖区等开阔湿地已得到极大的控制。但与栖息地的保护相比，保护候鸟迁徙通道的重要性近几年才引起注意。
“迁徙通道上的捕杀现象主要是利用候鸟迁徙过境时迁徙种群密度高、地点相对集中的特点，大部分以捕猎林鸟或滩涂涉禽(鹭、鹳等腿细长可涉水行走的鸟类)为主。而在越冬地的捕杀主要是雁形目的鸟类为主，比如鸭、雁、天鹅等。”蒋勇说。
2012年10月16日，纪录片《鸟之殇，千年鸟道上的大屠杀》在网上引起关注，不到一天，该片在优酷网上的点击量就超过了15万，网友评论达1100多条，成为当天优酷网最热门的评论话题。
“这本是一条穿越饥寒，寻找温暖的路，现在却成为无数鸟类的不归路”；“因为在这里等着它们的有火枪、鸟铳、竹竿、大网，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亡。这是一场持久屠杀”，这是12分钟的纪录片《鸟之殇，千年鸟道上的大屠杀》的片头语。
作为一名志愿者，《长沙晚报》摄影记者李锋 (微博)关注鸟类保护已有七八个年头了。为呼吁更多的人关注并加入护鸟的行列，他此次还配置了全套红外摄像器材，驾车4次往返罗霄山脉，拍下了杀戮候鸟的一组珍贵照片。
该纪录片是李锋和两名同伴先后8次，前后历时一月，在大山里坚守所拍得的。他们亲眼见证了对候鸟的杀戮：一个山头盘踞数百打鸟人，一只天鹅可卖300元。
他们的呼吁唤起了大家对候鸟的重视。
针对南迁候鸟在湖南、江西等地被大肆捕杀的状况，知名公益人邓飞 (微博)在微博上发起“让候鸟飞”的大型倡导活动。包括任志强薛蛮子等人，在微博上积极回应。
湖南省环保社团联合会理事长何建军从事候鸟保护几个年头，他对法治周末记者说，今年7月启动的“首届湖南省护鸟营——为候鸟迁徙保驾护航活动”正在进行中。
打 击
和志愿者同样忙碌的，还有新化县林业局的工作人员和森林公安的民警们。
早上6点，新化县林业局执法队队长刘继军一瘸一拐地从观音山上下来，又是彻夜未眠。“虽然查获了打鸟工具，人还是跑了。”眼圈还黑着的刘继军一脸惋惜。
一周前，因为在山上追捕猎鸟者，路滑，走得又急，刘继军摔倒在沟里。“走得不快不行，山里树多，又是晚上，他们躲在树丛里很难被发现。”刘继军对法治周末记者说。
从8月份开始，刘继军和同事们就开始了夜猫子的生活，因为捕鸟人多是在天气变化的时候上山捕鸟，于是每天看天气预报也成了他们的工作之一。下午6点上山，早晨下山，一蹲就是一晚上，有时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会拿着没收来的工具上山，佯装成捕鸟人。
让执法人员苦恼的是，虽然严防死守，但还是遭遇很多难题。
根据湖南林业厅的相关规定：猎捕候鸟20只以上，予以刑事立案，可是一些专业的捕鸟团队，经常分散拿工具和捕获的候鸟。“我们工作的难点是取证，往往无法人赃俱获，也就是在抓到人的情况下也能拿到他们打的鸟。”
“工具收了不少，人虽抓了几个，但也只能是拘留、罚款，然后放人。”新化县林业局的一间办公室里，放满了收缴来的摩托车、强光灯和电瓶。
边界地区极易成为违法猎鸟者的“聚集地”，这也一直是林业部门工作的难点。
据林业部门介绍，新化、新邵、隆回三县交会的“边界地点”位于湖南境内的“西线”通道上，长期以来，由于各自单兵作战，打击非法捕杀候鸟者出现“东边打往西边跑”的现象，非法捕杀活动屡禁不止。
10月21日，新化、新邵、隆回三县近日签订“候鸟保护联防公约”。“建立首个联防组织就是为了形成合力。”湖南省林业厅野生动植物保护处处长周树怀对媒体表示。
湖南省森林公安局决定，10月18日至11月20日，在桂东、炎陵、新邵、隆回、新化县及环洞庭湖所有县市区组织开展为期1个月的严厉打击破坏野生鸟类资源违法犯罪专项行动。
据了解，国家林业局也已派出由保护司、政法司、森林公安局等部门组成的专项工作组赶赴湖南，督促当地做好查处工作。同时，向各省区市林业厅局发出通知，要求各地迅速开展排查活动，强化行政执法和监督，加强宣传教育，确保候鸟迁徙的安全。
在一些最基层林业局的工作人员看来，国家除了出台各种政策，加强部门之间的协调之外，如何提高老百姓的保护候鸟的意识是最主要的。
而作为消费者的我们，同样必须明白——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
法治周末记者 高原 发自湖南新化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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